第二章 证人
“乓……”
随着这一声脆响，一个花纹精致的英式手工茶杯就在工部局警务处油光水滑的地板上彻底寿终正寝，炸成了一朵充满戾气的小烟花。
气急败坏的警务处长麦瑞克此刻已经快气得七窍生烟，他那双碧蓝的眼珠子瞪得已经快要脱离眼眶，开口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董孝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昨天才特意跟你说过，艾琳娜身份特殊，让你‘请’她回来的时候一定一定要低调行事，怎么会搞出这么大的乱子？居然还死了个华警，淞沪警厅那些人已经在工部局楼下闹了一个小时了！你让我怎么向董事会交代？”
听着他那蹩脚的中国话，站在对面险些被茶杯砸到的高大男人就忍不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笑意。他此刻正心不在焉地搓着衣服上的血迹——看他那悠闲的模样，明显不是他自己的血。
一切发生地太快，善后的时间又太紧。他光安排人把车站枪战的伤亡人员送到医院就费了不少功夫，哪还有时间来得及换下身上那副黑煤球一样的乌黑打扮？
“我真的看见了！当时那个女人身边有两个黑衣男人，那女人开枪以后，那个拎包的扔下东西就掏出了枪，另一个也跟着开了枪。另一波人应该是你带的人，鹰钩鼻的那个第一个被打中；还有个鼻子上长痦子的，只开了两枪就小腿受伤倒了下去……除了后来躲进车站那一会儿我没看到外面的情况，那些人放枪的顺序我都记得住！”
血来自他救下的那个古怪的巡警小子，已经凝固的血液在他黑色的皮风衣上几乎隐形，只有在动起来的时候才会在光影中闪着些许猩红的色彩。
尽管被骂得狗血淋头，但董孝麟却毫不在意似的，抬脚把面前的茶杯碎片往开踢了踢，这才吊儿郎当地把手里攥着的黑面巾拿起来扬了扬：
“放心，哥儿几个都捂着脸呢，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
麦瑞克险些气绝，拍着桌子怒吼：“可艾琳娜知道！她是前任警务处长布雷特的妹妹，她丈夫死得那么蹊跷，全上海都盯着这个‘无头分尸案’！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艾琳娜就是凶手，你们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如果她是无辜的，你让我怎么向董事会和总董交代？”
“我真的看见了！当时那个女人身边有两个黑衣男人，那女人开枪以后，那个拎包的扔下东西就掏出了枪，另一个也跟着开了枪。另一波人应该是你带的人，鹰钩鼻的那个第一个被打中；还有个鼻子上长痦子的，只开了两枪就小腿受伤倒了下去……除了后来躲进车站那一会儿我没看到外面的情况，那些人放枪的顺序我都记得住！”
董孝麟神色冷峻，冷冷地说道：“她男人死了两天她都不露面，还秘密买票想离开上海；更何况，今天在车站我们一见她就先表露了身份，她不仅不配合还立马就开枪，这可不是无辜的表现。现在有证人好像还看到是她开的枪杀了那个巡警，当街杀人、板上钉钉的一条人命，她脱不了干系！”
麦瑞克立刻蹙紧了眉头，歇斯底里地吼起来：“好像看到是她？以艾琳娜的背景，谁敢作证指认她？”
说到这儿，他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了顿，脸上的表情阴冷得吓人：“如果，那个巡警的死能算在艾琳娜的头上，或许能让淞沪警厅暂时把注意力从你们擅闯华界抓人的鲁莽行为上面移开……嗯，你绝对不能让艾琳娜有走出巡捕房的机会，审讯要在布雷特插手之前尽快解决。那个总给人制造麻烦的家伙如果能赶得上最早的一班火车，他明天中午就会出现在总董的办公室指控我公报私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听这话，董孝麟匪气十足的眼睛又添了几分寒意，好半天才点了点头：“明天中午之前，我会找到证据拿到口供的！”
麦瑞克的脸色这才算是缓和了些：“董，我很喜欢上海的繁华，工部局的薪水也让我满意，我不想这么快收拾行李回英国。如果你不能帮我解决麻烦，那中央巡捕房探长就是你能拥有的最高职位！事实上，警务处副处长的位子，福岛先生已多次向董事会推荐他的亲信石川信一。以在工部局的人脉和名声来说，这两个日本来的绅士可是要比你强得多！”
听着这语带威胁的话，董孝麟低头不语，唇角的那一丝笑意还未消失，眼神中却是堪比窗外寒气的冰冷。他踩着茶杯的碎片向门口走去，冬日冷冽的阳光在他前方留下一道深重的狭长光影，像是看不透的阴霾一样挥之不去……
他刚走出处长办公室，一个肤色黝黑眉眼间透着十足机灵劲儿的年轻后生就凑了上来，满脸担忧地问道：“老大，你可算出来了，老麦今天这火气也太大了吧！”
董孝麟白他一眼，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没好气地低声斥道：“你刚在门外面没听见么？福岛那老小子想着法子塞亲信进来，再破不了案，以后咱俩在这中央巡捕房就都得靠边儿站！”
话说到这他忽然愣了一下，一巴掌招呼在年轻后生的后脑勺上：“申小六，老子让你在医院守着，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老贾那边出事了？不会是艾琳娜死了吧？”
名唤申小六的男孩扁了扁嘴就开始叽叽喳喳地解释道：“哎呀，贾医生死人活人都能处理，这才哪到哪？那洋妞是真命大，连磕破皮都没有！贾医生给她一检查完，我就让俩兄弟给她押回捕房了。她那俩随扈死了一个重伤一个，咱的人就小吴肩膀中了一枪，小东腿上挨了一枪，其他人没事。哦，还有闸北分局那俩巡警，老当场就没命了，那个瘦了吧唧的小子右腿被打了一枪，我走的时候他刚进进手术室……不过他可还真挺怪的，人都疼迷糊了还一直嚷着让抓住什么外国女人。老大，他说的该不会是艾琳娜吧？……”
他话音未落，就被杀神上身一样的董孝麟狠狠瞪了一眼，吓得他立马闭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董孝麟眉头紧皱，模样像极了申小六在庙里见过的夜叉修罗，骂起人来也是毫不嘴软：“咱们越界抓人本来就理亏，那小子如果说的是真的，那他就是唯一一个能上庭指证艾琳娜的证人！你居然把人扔在医院自己跑了？他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老子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申小六咽了口唾沫赶紧把嘴闭得紧紧的，直到两人走出工部局大楼绕过喷水花池上了车，他才壮着胆子问道：“老大，咱是回捕房审那洋妞还是？”
一听这话，董孝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艾琳娜既然抓了就得碰个面审上一审，可是……他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小时之前，在车站拖着个尸体不撒手的那个小巡警的话：抓住那个女人……外国女人，是她打中了老罗……
想到这里，他的眉头不由得拧得更紧了些，好半天才疲倦地闭上了双眼，闷声说道：“去医院。”
申小六一脸不解，却也不敢多问，立马驱车往医院赶去。等他们到了圣欣医院，门口都已经被闻讯赶来的各个报社的记者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病房门口都不安宁。
徐泽真伤到的是右腿外侧，子弹从腿上穿过好在没打在正当地方，此刻已经做完了手术从手术室转到了病房里。病房门口的记者在跟护士们吵闹，她躺在病床上用胳膊捂着头，拼命躲着照相机的镜头，时不时还会发出几声痛苦的低吟。
巨人一般的董孝麟一到场，没用多少工夫就把记者们打发了个干净。刚才如惊弓之鸟一样的徐泽真这才放松了些，眉头为蹙着，像条濒死的鱼一样呼吸粗重，咳了好半天才逐渐平静下来，眯着眼睛打量着董孝麟。
见他这副惨样，让记者们吵得脑瓜子疼的董孝麟立刻把怀疑的目光投向贾医生：“你没给他打麻药？”
贾玉卿一边揉着还隐隐作痛的肚子一边翻了个白眼：“他对麻药不敏感，早上还吃了一堆感冒药，麻药没起到什么作用而已！”
董孝麟：“他子弹怎么取的？生剜？”
贾玉卿简直气炸，张口就没好气地骂道：“姓董的，你要是觉得我治不了，赶紧把他给我带走！还有你堆在我停尸房里那些个命案尸体，全都给老子弄走！我是医生又不是你们巡捕房的法医，一天天的给我找事儿，连句好话都没有……”
一切发生地太快，善后的时间又太紧。他光安排人把车站枪战的伤亡人员送到医院就费了不少功夫，哪还有时间来得及换下身上那副黑煤球一样的乌黑打扮？
眼看斗鸡一样的两个人马上又要开吵，申小六满脸无奈，赶紧堆起笑脸扯着暴跳如雷的贾医生往门口走。
尽管知道董孝麟自有分寸，申小六还是在临出门的时候特意补了一句：“老大，你可记得老麦的话哈，咱需要他的证词，好好跟这小兄弟说说……”
董孝麟却像是烦透了似的，顶着一张阎王索命脸盯了他一眼，直接让他把接下来的啰嗦咽回了肚子里。
此刻的徐泽真已经痛得有些精神恍惚，但眼前这个一身黑衣的高个男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是让他立刻就知道，这个人就是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的“救命恩人”。
她挣扎着坐起身，咳了好几下才说道：“老、老罗怎么样了？救救老罗……他还要回去过年呢……”
董孝麟实在没法把这个看起来瘦了吧唧的小可怜跟“巡警”这俩字挂上钩，眼前这小子虽然鼻梁高挺、浓眉大眼，利落的发型也让他看起来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儿，但那瘦弱的肩膀因为疼痛而一抖一抖，居然让他这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爷们都不由得心里为之一颤，脑海中立马飘出来些奇奇怪怪的词——眉清目秀、肤如凝脂、柔弱无骨……
这种莫名怪异的感觉让董孝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脸色也变得难看。他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别别扭扭地说道：“挤不出来眼泪也不用硬哭，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哼哼唧唧的像什么样子？”
这话一出，一直在外面观察“战况”的申小六就彻底傻眼了。他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壮着胆子敲了敲房门玻璃，无声地给董孝麟比口型：“老大，证词！”
董孝麟没好气地回头就骂：“敲什么敲？烦人！”转过头，他又对着徐泽真冷冷说道，“徐先生是吧？我是中央巡捕房探长董孝麟，你之前说你看到了那个外国女人开枪杀人？”
他倒是单刀直入利索得很，徐泽真闻言却不由得身体颤抖起来，努力地忍着疼重重地点头：“嗯，就、就是她！穿着暗红色大衣、黑色高跟皮鞋，金色头发的外国女人，就是她开枪打中了老罗！”
说到这儿她又咳起来，好半天才强迫自己尽量镇定下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就是那一枪……把、把老罗给……”
“我真的看见了！当时那个女人身边有两个黑衣男人，那女人开枪以后，那个拎包的扔下东西就掏出了枪，另一个也跟着开了枪。另一波人应该是你带的人，鹰钩鼻的那个第一个被打中；还有个鼻子上长痦子的，只开了两枪就小腿受伤倒了下去……除了后来躲进车站那一会儿我没看到外面的情况，那些人放枪的顺序我都记得住！”
她这话一出，董孝麟却是神色更为冷峻，言语中带了几分怀疑的意味：“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当时那么乱，你不可能看得清楚！”
她这话说得义愤填膺，董孝麟和申小六却都是一脸的震惊——这家伙居然会读唇语！
“我不怕！”没等董孝麟搭腔，离了好一段距离的徐泽真就忽然表情坚定地说道，“我愿意作证！不管她是什么背景我都不能让老罗白死，我一定要让她被绳之以法！”
董孝麟神色冷峻，冷冷地说道：“她男人死了两天她都不露面，还秘密买票想离开上海；更何况，今天在车站我们一见她就先表露了身份，她不仅不配合还立马就开枪，这可不是无辜的表现。现在有证人好像还看到是她开的枪杀了那个巡警，当街杀人、板上钉钉的一条人命，她脱不了干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董孝麟揪着后勃颈直接拎到了门口：“申小六，你以为自己是警务处处长啊？你有什么资格招人？”
尽管对这个山匪一样的男人不免有些惧怕，可见他不相信自己，徐泽真还是立马就急了。她的眼睛虽然没有流泪但是看起来像是小猫似的水汪汪，衬得整个人都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是十分让人震惊。
董孝麟也是十分震惊，这个娘们唧唧的小子竟能厉害到如此地步……过目不忘加上心细如尘，如果能加入巡捕房，那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办案奇才！
申小六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只见他两眼放光地拉着徐泽真的手，一脸真诚地说道：“您可真是太厉害了，像您这样的神人当个小巡警简直就是屈才！我们老大正需要您这样的人才，请您考虑一下，务必加入我们巡捕房……”
此刻的徐泽真已经痛得有些精神恍惚，但眼前这个一身黑衣的高个男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是让他立刻就知道，这个人就是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的“救命恩人”。
“我真的看见了！当时那个女人身边有两个黑衣男人，那女人开枪以后，那个拎包的扔下东西就掏出了枪，另一个也跟着开了枪。另一波人应该是你带的人，鹰钩鼻的那个第一个被打中；还有个鼻子上长痦子的，只开了两枪就小腿受伤倒了下去……除了后来躲进车站那一会儿我没看到外面的情况，那些人放枪的顺序我都记得住！”
申小六先是满脸堆笑地看了一眼徐泽真，这才凑到董孝麟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老大，不哄着他点儿，万一他不肯给咱们作证怎么办？那个艾琳娜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要是让她知道有目击证人，你觉得这小子还能活命？”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溜进病房的申小六立马是一脸崇拜，瞪圆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徐泽真：“我的个乖乖！小兄弟你这是长了双神眼啊？那么乱都能看清楚？而且你头脑也太厉害了，居然全都能记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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